穿越記
7月23日,火車搭載著我穿越崇山峻嶺,抵達故鄉(xiāng)。千年的時光拂過,大地的起伏沒有任何變化,滄海桑田,溝壑依然,而人類的通達卻在亂云飛渡的險惡中一次次完成著不可思議的超拔。
1
1993年的9月,一紙錄取通知書讓昆明成為了我將要奔赴的城市。我站在地圖旁,用筆勾畫了那個遙遠的紅點,目光炯炯,像一個將軍,準備跋涉親征。
對于身處滇西邊陲的大眾而言,省會是遙遠的。從昆明沿著320國道到施甸的水長鄉(xiāng),剛好707公里。于是大家便把這個里程作為了這方土地的稱謂,而忽略了水長這個本來的名字。從七○七到縣城還得走26公里,這段路程當時皆是坑洼不平的彈石路。路阻且長,交通閉塞,在高中畢業(yè)前,我從沒有走出過保山地界。這里的山水圏囿了我18年的時光。
第一次出門的我,有著對遠方世界的無限向往,也帶著隱隱的惶恐和擔憂。父親早早做好了準備,他騎著單車跑到車站,提前買好前往保山的車票,先到保山看看能不能趕上去昆明的車。這次的出行他負責送我。各種衣物和生活用品都帶上了,還有路上必要的吃食。我們數(shù)數(shù),大包小包共有7件。那天早上,我和父親背的背、拿的拿,兩人難民一般,汗流浹背地來到施甸車站。到點了,師傅還沒有到。車站零零星星的幾個人,都是去保山的,一天只有一班到保山的車。半個小時后,開車師傅終于出現(xiàn)了,他抽著煙、皺著眉、滿臉倦意,看上去被迫營業(yè)似的不耐煩。乘客中有機靈的人,湊上前去,趕忙給師傅傳煙。他接過煙,打了個哈欠說,你們也來得太早了。我一看,已超過票里規(guī)定的開車時間整整40分鐘。
9點多,車子磨磨蹭蹭地啟動了,一路上都有人上車,好不容易搖晃到七○七時,時間已到了11點。在七○七,師傅下車抽起了水煙筒,和熟人聊天。大家安靜地等著,我們的時間全被他一個人操控并扼殺。大約20分鐘后,滿載著一車的汗味,煙味,腳臭味,汽油味和各種貨品的雜味,甲殼蟲般的老式客車再次從七○七開始攀爬,迂回,繞來繞去間,我的胃開始翻江倒海般難受,嘔吐劇烈,車窗的風猛烈,我的頭隨著顛簸和反胃隱隱作痛。就這樣昏昏沉沉,車子終于到了一個叫大沙河的地方,像一個村鎮(zhèn)。父親說,已經(jīng)到保山了,而遠非如此。大沙河到城還折騰了半個小時。到保山客運站時,已是1點。我們錯過了前往昆明的車子。只有在保山住一宿。
為萬無一失,父親提前去買票,售票員說,票只有一張了,我第一次看到了父親的焦慮。怎么辦呢,只有買后天的車票,而后天便是我報到的最后截止時間,萬一路上堵車豈不麻煩。售票員聽說是家長送孩子的,她表現(xiàn)出了同情,讓我們先買一張,如果沒有退票,就請師傅在副駕駛旁加個小凳,湊合上昆明,只是這樣坐會很辛苦。父親聽了,眼里頓時升起了光芒萬丈的朝陽,只要能上車,站也值得。此刻,我覺得售票員簡直像個下凡的仙女,來搭救我們。就這樣,我們父女二人在保山車站的招待所住了一夜。第二天7點便上車了,幸而有個退票,我們免去了坐小板凳。
保山到昆明真的好遠啊,第一次覺得那些山怎么也攀爬不完,一座接一座,相互遮蔽,相互勾連,無窮無盡。我又暈車了,嘔吐不止,車子排放的尾氣,掀起的灰塵一股股地順著拐彎處折返襲來,酷刑般讓人難受。父親卻說,這條件算好了,從前的人都是騎馬或者步行,得花去一個月的時間才能到省會。60年代,他當兵時,坐部隊的貨車,整整走了4天才抵達,到昆明時,他的耳朵被顛簸得聾了半天才恢復正常。在云南行走,你必須征服這延綿不斷的高山峽谷,它們是集結起來的一道道天然屏障,隔阻著難以穿越的地域空間。
2
太陽不斷西移,我開始肚子餓了,父親拿出了饅頭讓我先墊一下。在氣味混雜的車上,吃東西也是一件反胃的事情。我不斷詢問,到哪里了,得到的答案還是在保山境內。終于過了瀾滄江,父親說,到大理地界了,我馬上來了精神。第一次走出保山,我看著眼前的山川,一切都在后移,緩慢得如同日色。遠離便預示是接近,我離昆明更近了,正當我有些興奮時,師傅一腳剎車,停了下來。前方堵車了,我們被堵在了半山上,父親說,下了這個坡就到永平了。窗外綠樹濃稠,野地的氣息裹挾著一股股清新?lián)涿娑鴣恚闶谴笊綄τ诖丝唐7Φ酿佡洶?。我貪婪地呼吸著空氣。一車人都下去休息了,師傅交代不能走遠,通車即走。等待了兩個多小時,終于,前方的車移動了,我們再次開始了漫漫征途。就這樣,停停走走,晚飯時,我們才到楚雄。一會兒,夜扯來了一層黑布,車窗外除了風便是無邊無際的暗沉,偶爾有零星的燈光閃過。一車人都昏昏欲睡,呼嚕聲,磨牙聲,放屁聲隨著車輪滾動而四起。我無法辨識外面的世界,只覺得自己像陷進了一個黑洞,被車子這臺鋼鐵巨人拉得越來越深,越來越遠。一種未卜的恐慌襲來,前方的路在車燈的晃動中變得迷離起來。
漫長、焦慮、顛沛、困頓、無奈使得我心中對昆明的向往變?yōu)榱嗽乖?,怎么那么遠啊,這段我在地圖上比劃的、只有食指到拇指一拃長的距離,居然消耗了兩天的時光還未到達。我和父親都沉默著,和窗外的黑保持著高度的默契。夜越來越深了,兩天的奔走讓我每一個毛孔都耷拉著,沮喪著,這樣的長途跋涉讓人絕望。我昏昏沉沉地睡去,在夢里似乎有山洪襲來,野獸撲來,一切不安的東西充斥了我的大腦。忽然,父親的大手搖醒了我:到昆明了!我猛然睜眼,車窗外密集的燈火便是這座城給予我最初的見面禮。而我覺得它們簡直亮得不合時宜,高冷得讓人眼暈。我看看表,時間已是11點半了。等找到學校時,已到午夜。父親安頓好我之后,返程時更艱險。在大理到永平路段時,堵了三天兩夜的車,幸而身上帶著5個饅頭,靠著干糧熬過了漫長的60多個小時。附近的老百姓提著鑼鍋到路上為滯留的旅客做飯,每碗飯賣到10元的高價,而那時,父親一個月的工資僅100多元。等他輾轉回到家時,母親有些驚呆了,才幾天的時間,父親胡子拉碴,竟蒼老了一大截。
這條求學之路成為了我人生中最刻骨銘心的經(jīng)歷,那些在路上的每個細節(jié)似乎都被記憶的刻刀保留在了時光深處,帶著痛苦和憂傷,不斷閃現(xiàn),脈絡清晰。每次放假,我又得重復著不斷地顛簸、堵車、嘔吐,甚至饑寒交迫。那種巨大的消耗讓人狼狽不堪,猶如大病纏身。多年后,我甚至患上了一種病,出遠門前總會有些許的不適和擔憂,這樣的糾纏直到如今。
3
7月23日,我從昆明培訓而歸,恰逢大保鐵路開通,保山迎來了屬于自己的鐵路時代。我成為了通車當天的第二批乘客。這趟列車被稱之為復興號,因通體綠色,又被大家喚作“綠巨人”。它將搭載著我穿越崇山峻嶺,抵達故鄉(xiāng)。
綠巨人,那個樂觀、戲謔、勇敢,卻充滿愛心的卡通動漫綠巨人史萊克。這個稱呼讓人歡喜,我們都是受綠巨人恩惠的凡夫俗子。而這個名字,更像是一個譬喻,現(xiàn)實讓童話得以續(xù)演,那些曾經(jīng)難以逾越的山川,而今神話般地只需要3個半小時的時間,便在“綠巨人”的背脊上得以輕松完成穿越。
我特意在復興號車頭前拍了一張照片,滿臉蕩漾的幸福笑意定在了屬于我和綠巨人相逢的歷史時刻,它將記入我的人生史冊。坐著火車回保山,這一直以來是我的夢想,也是滇西民眾的渴盼。坐過無數(shù)次高鐵,這一次卻如此的不同尋常,我看著窗外飛速閃過的高樓、綠樹、道路和田舍,如同影片般的場景在腦中不斷切換,父親送我讀書的情景再次來到眼前,我的淚爬出了眼角。
身邊坐著幾個聒噪的大媽,要是平時,我根本忍受不了她們的七嘴八舌和放肆喧囂,而今天,她們是為火車可以直達家鄉(xiāng)漾濞而歡欣嬉鬧,我甚至覺得這樣的打擾有些可愛。她們背著蔑籮,看似是去大理趕集回來,特意想體驗一下靠鐵軌回家的幸福。一路上,她們眼睛發(fā)光地盯著窗外,爭相說著路過的山巒和地名,這些應該都是她們非常熟悉的路段。在這條路上,她們?yōu)⑦^汗水,付出腳力,時間和體能,而現(xiàn)在,輕易就可以回家。“終于過上火車開到家門口的日子了!”這是她們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。下車時,大媽們孩子似地比著剪刀手,相互拍照,喜氣在站臺升騰、蕩開,和漾濞城融為一體。每一個人都希望此刻為自己存下一份珍貴的記憶。
我把“漾濞到了”這幾個滾動的紅字拍照發(fā)給了好友中美,她馬上給我打來電話,讓我下車去小聚。我說,只要通車,保山到漾濞只需要一個小時,相聚以后是常事了。我們眼中的萬水千山,曾經(jīng)是那么難以跨越,而現(xiàn)在都在“綠巨人”的神通中分崩離析,縮減到短短的60分鐘就可歡聚。此刻我想到的是古人那些“念去去,千里煙波,暮靄沉沉楚天闊”的詩句,請原諒,現(xiàn)代的我們再也無法寫出這些離愁別緒的詩意了。
4
我不停地看向車廂盡頭滾動的顯示牌,時速168公里對于火車而言是較慢的速度,而在駛向滇西大山的腹地卻是一個幸福的指數(shù)。這個指數(shù)歷經(jīng)了14年才得以完成。大理到保山的133公里路段中,橋洞竟占了86%之多。這是一條人類智慧與自然之險相博弈的通道。就算有了現(xiàn)代化機械助力的今天,依然需要大量的人力來完成繁雜的工作。那些在隧道中,赤膊上陣的筑路人,頂著接近40度的高溫作業(yè),冰塊堆在腳下也消解不了地熱帶來的酷熱。除了高溫,還得挑戰(zhàn)地質所帶來的涌水和突泥。這一切魔鬼般的境遇,是橫斷山脈帶給人類的難題。
在火車進入秀嶺隧道時,哪怕是封閉的空間里,我依然感覺到了熱流裹夾著風襲來??梢韵胂?,當時開山劈道時,是何等的兇險。在水火交融下,每一次的開鑿都冒著生命的危險,都會讓這些無名英雄負傷,生病更是常事。以血肉之軀對抗著亂石飛瀑,人力在自然面前顯得不堪一擊,卻又堅韌不拔。我們時常感嘆自然的鬼斧神工,此刻我只對人類的鍥而不舍,無懼無畏之奮斗精神肅然起敬。
瀾滄江特大橋到了,橋為上承式勁性骨架鋼筋混凝土提籃拱橋。之所以叫特大橋,是工程的巨大,繁雜和技術工法的首次運用,看過該橋的建設過程介紹,不得不對我們的路橋工程師頂禮膜拜。大橋施工時,原本采用一次豎向轉體方案,但由于瀾滄江特大橋特殊的建設條件和地理位置,這個方案會造成高空作業(yè)施工工期長,散件焊接工程量大,施工安全風險高,質量不能保證的多種隱患。于是,中國工程師大膽創(chuàng)新,采用了二次豎轉施工工藝,它為中國和世界橋梁建設技術開疆拓土,完成一種新的可能。這條僅僅528米長的橋身承載著中國智慧、中國制造和中國力量?;疖嚱?jīng)過的這短短20秒的時間里,一橋飛架南北的豪邁在滄江之水上馳騁。這里曾經(jīng)的蘭津渡、舟楫擺渡、馬幫商賈、蜀身毒道都被濤濤江流帶到了歷史的深處。如果先人們穿越時空來到此時,面對著這彩虹般躍然而飛的大橋,豈不會以為天人之作?
進入大柱山隧道,我有些許的激動,這是最難掘進的隧道,需要穿過六條斷層,這就意味著開鑿的過程隨時都會遇到突水、突泥、巖層失穩(wěn)、巖爆、破碎、變形等一系列的災難,隧道開掘的異常難度是常人無法想象的。“這種高溫環(huán)境下,根本堅持不了多久,三小時已經(jīng)是極限,待得太久會惡心、頭暈,甚至神志不清。”工程師韓方瑾說。曾有施工人員形象地比喻,大柱山就像在豆腐塊里打洞,而我們卻實現(xiàn)了世人覺得不可能實現(xiàn)的偉業(yè),我想到了那句話是對其最高的褒贊:人類征服自然的奇跡。
這條全長14公里的隧道,施工竟花去了漫長的14年。在這14年里,路橋工程師們將人生最精彩的章節(jié)篆刻在了大山里,意氣風發(fā)的年輕人變成了經(jīng)驗豐富的老專家。14個春秋,在暗無天日,危險重重的隧道中探尋,如同蚌含進了沙粒,一切的困苦皆為了化成珍珠的那一天。至暗便會迎來高光,世間的反轉在這里得以呈現(xiàn)。路橋工程師們做到了,他們是用青春、血汗、生命來為換取這一時刻而默默堅持著、拼搏著、奉獻著,蘸盡了心血,只為在中國通往世界的藍圖中畫上厚重而優(yōu)美的一筆。
5
1980年,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同志到保山考察,他面對著疊疊青山,說了這樣一句話:保山的交通要改變,以后只有逢江架橋,逢山鉆洞。父親當時聽到這話時,覺得難以置信,架橋可以,逢山如何鉆洞?在他的眼里,那些大山就是匍匐于大地的怪獸,沒有人可以戰(zhàn)勝。而現(xiàn)在,年已八旬的父親感嘆地說,曾經(jīng)聽著的天方夜譚,如今竟成現(xiàn)實,這就是國家富強的標志,也是中國路橋技術的強大。
回到家里,我在電腦上,打開了中國衛(wèi)星地圖高清版,那些在我腳下臣服的山水,像史前巨獸的背脊,棱角分明而錯綜復雜。我們的先人在這些漫漫雄關中摸索,奔走,彈精力竭,每一步皆是生命勾連成的驚心動魄。而他們從未停止過對外部世界探尋的步伐。千年的時光拂過,大地的起伏沒有任何變化,滄海桑田,溝壑依然,而人類的通達卻在亂云飛渡的險惡中一次次完成著不可思議的超拔。在穿越這些崇山峻嶺的背后,是無數(shù)人的血淚、離別、奮斗、苦難、期待和堅持,幸運的是歡笑總是在最后一刻閃亮登場。
責任編輯:錢秀英 編輯:段紹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