桂花樹下
姚關鄉(xiāng)政府有一棵老桂花,屹立在前院門口,樹干筆直冠蓋葳蕤,不知生長了多少年,記事的老人都知道:“他們小時桂花老,桂花老時他們老”。如果按照時間順序,鄉(xiāng)政府也只是一個后來的客,它的前身是文昌宮,桂花樹是宮中之寶,積淀著姚關的人文氣息。每到九月,一樹金黃,滿院凝香,平添秋意,演繹著紛繁的相見與細碎的別離。
我與桂花樹的第一次相見,是2000年的九月,那一年,滿頭黑發(fā),一樹金黃,一人一樹,相得益彰。第一次見到如此高大的桂花樹,內(nèi)心萌生一種衣錦還鄉(xiāng)的成就感,仿佛自己就是那個蟾宮折桂的人。邂逅桂花樹,我算是一名國家工作人員了,被安排在廣播站上班。一個大院里面,大家叫我“小張”,這個稱呼很有力量,滲透著活力四射的青春。廣播站站長是一個頭發(fā)花白的老人,人家都稱他“尹廣播”,我尊稱他尹叔,哪個村的廣播不響了,他就帶著我去修。一老一少,我背著廣播站的標志——一個里面裝有萬能表、螺絲刀、膠把鉗等工具的牛皮包。尹叔告訴我:“這個包是廣播人的榮譽,他已經(jīng)背了二十多年了,把自己背成了工程師,把子女背成了國家干部,將來有一天要把它傳給我!”我決心要把尹叔的手藝學到手,也做一個“張廣播”。
勞碌一天,下鄉(xiāng)回來,我第一時間會走到桂花樹下,扭開水管沖洗鞋子上的泥土,洗一下手,最后洗個冷水臉,雙手捧著清水拂向臉面用力搓揉,一面涼爽灌溉心田,不由自主地撲突著嘴巴,發(fā)出一陣鏗鏘有力的呼喊,頓時風塵洗凈,乏味全無。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,老樹或許只是打了一個盹,而我卻是最美的青春。
印象中,桂花樹下見證過一次姚關的轉(zhuǎn)變。2002年1月7日,姚關撤鄉(xiāng)設鎮(zhèn)在大院舉行,如一家人辦事情,各鄉(xiāng)鎮(zhèn)的代表都來祝賀,共同參與見證這個神圣的歷史時刻。時值冬天,桂花樹下設立了茶水接待中心,年輕人笑容滿面地著接待,給客人端茶送水,展現(xiàn)著小鎮(zhèn)的新風氣象。桂花樹下擺滿了桌子,坐滿了客人,大家共同解開姚關從鄉(xiāng)到鎮(zhèn)實現(xiàn)蛻變的襁褓,暢談著美好的明天。能夠趕上、參與姚關鎮(zhèn)的成長是我們年輕人的榮幸。
桂花樹一年才開一次花,很多人都忽視它的存在;一年才開一次花,很多人又驚艷它的存在。每當暗香流動,沁心入肺,總能讓人心曠神怡。每到傍晚,大家閑坐在桂花樹下,沖兩句殼子(閑聊),在沒有網(wǎng)絡的時代,很多信息獲取,大多是靠面與面的交流。在大院里年歲相對長的人,似乎對桂花樹更有感情,他們更知道桂花的用處,通常都會在晚上,鋪上幾張報紙在桂花樹下接落花。第二天早上起來,滿地金黃,桂花蜜香濃郁,可以泡水吃,可以泡酒喝,也可以把它做成桂花糕。尹叔每天都會去接落花,他說這棵老桂花年份長,花質(zhì)好,就如儲藏久遠的酒,又醇又有味道,接了之后他拿回家中儲藏備用。所以桂花掉落的時候,掃地的清潔工都不忍心掃去,刻意留著讓有需要的人來揀,新花落在老花上,層層疊疊鋪了一地,趁著好天氣,我也有過揀桂花的經(jīng)歷,拿著報紙,與同事蹲在桂花樹下,落花爍金,用指尖輕觸,蓬松酥軟,啄于手心,小心翼翼放入報紙中。我還特地買了一個透明的漂亮瓶子用來裝桂花,放在書桌前,不幾天它就會干燥,暗淡了顏色,散盡沉香,我亦把它看成伴我夜讀的螢火,始終都透著微弱的光,點亮著我每天晨起的未來。一直留到第二年花開的時候,揀得新花,換去老花,繼續(xù)裝了滿滿的一瓶。后來幾次下鄉(xiāng)輾轉(zhuǎn),多數(shù)時間駐村,有時候一個月也不回鄉(xiāng)政府一趟,即使回去了也不一定遇上花期,我也就中斷了保持多年的習慣,瓶子也就失去了裝花的使命,被我忽視遺棄不知所蹤。
瑣碎的日子堆積了時間的長度,成了一條跨不過歲月的河,轉(zhuǎn)眼時過境遷。尹叔已退休多年,我沒有機會送他。只聽說他頭幾天就一直在桂花樹下接落花,用報紙包了幾包,走時提在手上,和幾位老朋友道別后,來到桂花樹下,深情地看了一眼,對同事說:“幾十年光陰,好快啊,來的時候我還是個小伙子,走的時候我頭發(fā)胡子都白了,這棵樹好像一點都沒有變……”那時候沒有相機,沒有人能夠定格他與它的容顏。
時間一年一年地過,桂花樹一年一年地開,但是風物仿佛不再,樹下已不見揀落花的人,繁雜的工作填補了每一個人的精神世界。白天塵世紛擾,夜間花落無聲,第二天清晨,落下的殘花就會被清掃出去,最終碾落成泥。老樹的葉子開始斑駁,篩落的光陰灑在地上,抵著花香鋪徑的位置,季節(jié)之后,讓人徒增幾分寂寥。我從“小張”變成了“老張”,成了年輕人口中的“阿叔”,桂花樹或許也老了,變得葉稀花碎。如今在面對這棵桂花樹,我會抱有深邃的眼神再次仰視它,難道相見時那年輕的光陰里,它就不老嗎?細細捋來,也只是二十多年,我曾經(jīng)濃密的青絲變成了稀稀疏疏的白發(fā),如老樹抽干了的水分,再也回不到枝繁花盛的昨天。
又是九月,老樹綻著新花,一位老同事退休了,歡送會上,同事們回憶、敘說著彼此共事的那些難忘的時光。我與老同事初見于桂花樹下,他燦爛的笑臉如一米陽光,給我留下深深的印象,那天我們聊了許多,只是忘記了是否是桂花飄香的季節(jié)。而今天,丹桂飄香,光榮退休,我們在桂花樹下合影,作為友誼的見證,為老樹的歲月再添一次離別。
落花輕盈,歲月無聲,這是一場相見之時就醞釀好的離別,如九月的桂香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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