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雄的松山正在催生新的產業(yè)

楊進增(左三)與咖農采摘咖啡

薩其姆399

黃波旁

巍巍松山　　范南丹　攝

我曾無數次到過松山，卻是第一次知道，松山也能種植咖啡。

位于云南省保山市龍陵縣臘勐鎮(zhèn)境內的松山，是高黎貢山的余脈，由大小二十余個峰巒構成。一眼看去，層巒起伏，綠意盎然。

在保山，流傳著一句話：中國咖啡看云南，云南咖啡看保山，保山咖啡看潞江壩。我不知道這句話是怎么流傳開來的，但作為一位有著十余年喝咖啡經歷的“咖迷”，一直以來，我都以為保山的咖啡只有潞江壩在種植。而松山，這個東臨怒江，西連龍陵，被稱之為滇緬公路的咽喉要塞，亦被美國軍事家稱為“東方直布羅陀”的地方。這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期間成為滇西抗日主戰(zhàn)場的地方，竟也能種出咖啡，這令我感到十分驚奇。

如此一個英雄的地方，種出的咖啡，會有一番怎樣的滋味?

當我坐在松山村委會的會議室里時，我得到了解答。說來有趣，在嚴肅的會議室里，我喝了一杯最有意思的咖啡。我對面坐著的是侃侃而談的咖啡種植戶楊進增，在此姑且稱之為老楊，四周圍坐著的是一起采風的老師們。會議室外，是巍巍松山。松山的主峰海拔2200米，而在海拔1400米到1887米的群峰之間，3000多畝咖啡長得蔥郁，長得自由，散發(fā)著勃勃生機。它們完美地融入了松山密林，若不是特意去看，我根本想不到，那些風拂過的密林里，藏著那么多咖啡樹。彼時，山中飄蕩著歡樂的鳥語蟬鳴，風穿過密林，從咖啡葉中徐徐而來，到了我面前那一杯如紅色琥珀一般誘人的咖啡處，小心地把白白的熱氣拂向老楊的方向。

這一幕像極了咖啡的“反哺”。而這種“反哺”，更多的是咖啡給松山帶來的變化。作為第一個在松山村種植咖啡的人，老楊談起咖啡，雙眼明亮。

故事從三十多年前說起，那時，老楊還是小楊，他喜歡上咖啡與緬甸有關。當他說到緬甸的時候，我的心動了動，送到唇邊的咖啡也晃了晃?；谖业墓ぷ?，我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緬甸，在龍陵縣臘勐鎮(zhèn)松山這個小村子里，聽到緬甸二字讓我覺得很是親切。

我喝咖啡，純粹是喜歡它獨特的口感，與緬甸倒沒有太大關系。聽著他講關于咖啡的事，我端起手里的咖啡嘗了一口。入口醇香，說不出具體的味道，但很像緬甸的咖啡。

松山與緬甸，原本是兩個毫不相干的地方，而一場戰(zhàn)役，讓松山和緬甸有了關聯(lián)。1944年，在松山爆發(fā)了一場松山戰(zhàn)役。松山戰(zhàn)役，又稱松山會戰(zhàn)、松山之戰(zhàn)，是抗日戰(zhàn)爭滇西緬北戰(zhàn)役中重要的組成部分。

松山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，它從怒江西岸突兀拔起，緊靠怒江惠通橋，“前臨深谷，背連大坡”，左右都是高聳的山峰，如同一座天然的橋頭堡，牢牢扼緊了滇緬公路要沖及怒江打黑渡以北的40里江面。同時，松山進可攻，退可守，與騰沖市、龍陵縣互為呼應。就是這樣一個如此重要的軍事要地，卻被日軍占據了。松山攻不下，滇緬公路就通不了，物資糧食等就無法順利運輸，龍陵、騰沖的收復戰(zhàn)就無法取得勝利。因此，在松山，1944年6月4日至9月7日，中國遠征軍與日軍進行了一場異常慘烈的戰(zhàn)役，傷亡7763人(其中陣亡4000人)。殲殺日軍超過1250人，敵我傷亡比達到了1∶6.2。松山攻下了，運輸的大動脈通了，滇西戰(zhàn)役的僵局終于被打破，中國大反攻的序幕也正式拉開了。整個松山，植被幾乎都被炮火燒光了，英雄的鮮血染紅了松山的土地。

歷史的腳步徐徐向前，到了今天，那些鮮血都沒入了松山的山體里，青山有幸埋忠骨，一捧黃土一捧灰。而老楊自己種下的80多畝咖啡，正與村民們種下的咖啡一起，在英雄的土地上，在英魂的庇佑里，自在地生長著。

老楊說，他年輕時在緬甸打工，每每干活累了就學緬甸人喝一杯咖啡，立馬就覺得精神了。一開始，或談不上喜歡，應是好奇，喝著喝著就上了頭，入了心，深入髓。回家后，他還是忘不了那一口咖啡的醇香?？墒?，緬甸的咖啡回國后就買不到了，保山的咖啡一直以來都只有潞江壩在種，自己想喝還得去買，味道也與緬甸的不太一樣。能不能就在松山，在自家地里種一些，想喝什么品種就種什么品種，想喝什么味道的就學著烘一點喝?

這個念頭一起就開始瘋長。他開始嘗試種咖啡，沒想到種出來的咖啡味道竟然出奇的好。

緬甸的咖啡，尤以東枝咖啡最好。東枝位于緬甸東南部海拔1436米的撣邦高原上，是撣邦的政治、文化和商業(yè)貿易中心，屬熱帶、亞熱帶氣候。因其獨特的地理、氣候環(huán)境，東枝咖啡一直以來都是緬甸頂級咖啡的代表。而松山的海拔和氣候，都與東枝相似，如此說來，難怪我從松山咖啡里嘗出了緬甸咖啡的味道。

老楊說，這里的咖啡許是因為氣候的緣故，生長周期比潞江壩的更長。即便咖啡是同時段開花，潞江壩的咖啡9月開始采，次年1月就沒有了。松山的咖啡卻是1月開始采，6月才采完。

多好!四季更迭，保山的咖啡從9月到次年的6月，都有鮮果可采!

說起“這里的咖啡”這幾個字時，老楊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，笑容從眼底蕩開，說：“你們嘗嘗，這里的咖啡回甘更明顯，韻味更足!”

我再次端起杯子認真嘗了一口，怎么形容呢?就我自己的感覺來說，與潞江壩的咖啡相比，各有各的好。多年以來，我在國內喝的大多是潞江壩的咖啡，在緬甸則喝東枝咖啡。都說一方山水養(yǎng)一方人，一方山水也養(yǎng)一方咖啡。潞江壩的咖啡，被當地干熱河谷氣候和怒江滋養(yǎng)得香氣熱烈而奔放，更具有一種年輕的活力和爆發(fā)力。而面前的這杯松山咖啡，安穩(wěn)地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氤氳著綿長而沉穩(wěn)的香氣。陽光斜斜地落在玻璃杯上，在棕色長桌桌面上投下一個描了金邊的黑色倒影，倒影銜接著玻璃杯底部的地方，彎出來一個紅色的弧度，弧度中心是一點耀目的陽光。許是環(huán)境使然，身在松山，想著松山有關的那場戰(zhàn)役，咖啡杯底那一點陽光莫名讓我想到了“光明”和“和平”兩個詞。當下我能坐在寬敞明亮的會議室里，悠哉樂哉地聽故事，喝咖啡，多好啊!而彼時，在遙遠的撣邦高原，那里的人民正飽受戰(zhàn)爭的苦難。想想那些因為戰(zhàn)爭而流離失所的緬甸人民，想想當年被炮火摧殘的松山，想想那些在松山雕塑群中見過的面孔，尤其是穿著寬大軍裝，一臉稚氣的娃娃兵們，我低頭看看手中的咖啡。我是如此感恩能生在中國，沐浴在和平的陽光中。多好啊，這一杯和平的咖啡!

老楊的聲音敞亮激昂，玻璃杯底那一點光明灼灼著，我端起來喝一口，又放下，看一眼，又端起來喝一口，復又放下。杯中咖啡見底時，一滴未曾飲盡的咖啡凝成露狀自杯沿直直滴落，落進了那一點光明里。

這個畫面讓我有一瞬間的愣神，老楊的聲音恰在這個時候把一句話帶到了我的耳邊。“不管中間經歷了多少次挖掉又重栽，我都沒有放棄過，我一直告訴自己，既然選擇了種咖啡，就要堅持下去，用松山精神種出最好的松山咖啡。”誠然，經過30多年的經驗積累，老楊如今對于咖啡種植真是得心應手。各個品種的咖啡介紹一串串說下來，我一個也沒記住，于是問他有沒有宣傳資料一類的，他的回答出乎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。他說：“沒有宣傳資料，我做生意靠口碑。在去年的保山咖啡杯品大賽上，因為松山種植的卡蒂姆香味持久，回甘好，平衡度好，因此得了冠軍。只要是來這里考察的人基本上都會和我合作，因為我寧可給村里人的價格高一點也要保證鮮果的成熟程度。這幾年政府也很重視，別看松山村現在只有3000畝，不久之后，整個臘勐鎮(zhèn)海拔合適的地方都會種上咖啡，到時候，會有20000畝左右的咖啡呢!等咖啡成熟了，希音和乎殼兩個咖啡公司就會來收購鮮果，日子越來越有盼頭了!”

說話間，我面前的咖啡再次續(xù)滿。白白的霧氣悄悄飄進了我的眼睛里，我抬眼看老楊，覺得他的面容有一點模糊。松山上的英雄們用95天前赴后繼的犧牲和堅持，迎來了勝利，而自小被松山精神影響著的老楊，經歷了咖啡種植事業(yè)起起伏伏的三十年，也終于迎來了咖啡的春天。他說，現在已經有100多戶村民與希音咖啡公司簽訂了種植協(xié)議，還有乎殼咖啡公司也已在這里種了200畝咖啡，后續(xù)的咖啡種植也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。

迄今為止，松山距離那場慘烈之戰(zhàn)，已有80年。我透過會議室的玻璃窗向外望去，郁郁蔥蔥的松山旁邊，人們的村落里，是齊整的屋舍，整潔的路面，屋舍間，種著花花草草。時不時有雞鳴狗吠聲傳來，硝煙散盡，和平之光，長久地落在了松山，落在了咖啡林里。

老楊說累了，端起面前的咖啡，喝了一大口，瞇起眼滿足地嘆息。我坐在他對面，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，與老楊一起，靜品這一杯和平的咖啡，腦子里突然冒出來一句話：“血染松山鑄山河，風掃硝煙天地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