騰沖舉行的民伕圖片展上,抗戰(zhàn)烈屬張應(yīng)豁在觀展。云南日報通訊員 龔祖金 攝
核心速讀
每年農(nóng)歷七月間,中元節(jié)前后,保山的雨總是一陣接一陣,淅淅瀝瀝的小雨如泣如訴,似乎提醒著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生靈,緬懷70年前因為戰(zhàn)爭死去的先輩。而這些滿載功勛的群體,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戰(zhàn)爭歷史上最偉大的配角——民伕。
1942年5月5日,隨著“轟”的一聲巨響,惠通橋沉入滾滾怒江,將日軍的鐵蹄牢牢鎖在了怒江西岸,也為日軍一路高歌猛進劃上了句號。直到1945年1月27日滇西抗戰(zhàn)結(jié)束,在這兩年多的時間里,站在抗戰(zhàn)前沿的保山經(jīng)歷了一場鮮血的洗禮。從捐糧捐物到運糧運炮彈,從抬傷員到修建滇緬公路生命線,從為遠征軍當向?qū)У絺魉蛙娛虑閳蟆钤谶@里的普通百姓被戰(zhàn)爭裹挾著,改變了一生的人生軌跡。
他們?nèi)ネ鶓襞恋臅r候沒想過流芳千古,甚至沒想過活著回來
1944年5月15日,保山馬王屯,中國遠征軍長官司令部作戰(zhàn)室,衛(wèi)立煌的案頭上,前方各部隊供給困難的電報,如雪片般飛來。但是由于滇西已進入雨季,盟軍的飛機無法及時給渡過怒江在高黎貢山苦戰(zhàn)的前方部隊空投補給。衛(wèi)立煌命令時任保山、施甸、昌寧三縣的縣長,10日內(nèi)必須籌足60萬斤軍糧送到戶帕,然后責(zé)成張問德從騰沖派出民伕,到戶帕將這60萬斤軍糧運到江苴交付。于是騰沖3萬多民伕翻越海拔3000多米的高黎貢山,開始了一場悲壯的遠征。
當時只有11歲的陳大民披著蓑衣、戴上竹篾帽子、穿著草鞋就出發(fā)了,這一去便是6個日夜!罢永锶チ11個人,活著回來了6個,沒病過的就只有我! 陳大民說,去之前,他往嘴里塞了一把花椒,逼著自己胡亂地咽下去,這一把花椒就好像打了預(yù)防針一樣,讓他躲過一劫。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遺憾,老人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的臉上不時地抽搐,“路兩邊堆著的死人身上爬滿蛆!边@樣的場面深深地刻在了這個當年只有11歲少年的心里。他的雙腳,因為成天在尸水中走來走去,前半個腳掌起瘡?fù)懫ぃ呀?jīng)徹底變成了黑色。
而對96歲的趙順國來說,陳大民卻是“幸運”的。趙順國沒有想到,從戶帕背糧回來后,半只破碗,一盞油燈,將陪伴他度過余生的漫長歲月。1944年開始,因為尸水感染,老人的雙腳到膝蓋的皮膚上寄生著永遠無法徹底消除的細菌,骨頭之上附著著鉆心的奇癢。整整71年,老人以“打油火”的方式,以火灼膚,以痛止癢,那一雙形如枯槁的雙腳,仿佛透著一絲勝利的曙光。
“害怕呀!但是你不走過去,后面在打仗;你不走回來,打仗的人在等著米吃。高黎貢山背糧的山路上,到處是尸體和腐爛的臭味,有些裹小腳的老太,路都走不穩(wěn)了,還是背著米,一邊吐一邊走。” 支撐著趙順國翻山背糧最大的動力,就是他在戰(zhàn)場上殺敵的哥哥。他背負著軍糧,曾經(jīng)餓了三天三夜都未曾動過一粒,可是他的哥哥卻再也沒有回來過。
“當時運糧隊伍中不少人是婦孺老幼,翻越雨季寒冷泥濘的高黎貢山去背糧食,4000多人死在了路上,還不算染病后來又相繼死去的! 滇西抗戰(zhàn)口述史研究者李根志介紹,當時的騰沖民伕翻過高黎貢山、跨過怒江,都要回頭望一眼自己的家鄉(xiāng)。然而,這些沿著以尸體為路標出發(fā)的人中的很多又成為了新的路標。據(jù)統(tǒng)計,戰(zhàn)役前,騰沖有26萬人,戰(zhàn)后僅余14.5萬余人,在死亡或失蹤的民眾中,有半數(shù)為民伕。
世易時移,山川巨變。戶帕,一個名不經(jīng)傳的小地方,曾經(jīng)繁華一時的古道,如今卻只剩下一片裸露的紅土。唯有那棵盤根錯節(jié)的大青樹下,一眼清澈的泉水汩汩而出,清冽甘甜,見證著歷史的滄海桑田。
他們沒有波瀾壯闊的人生,滇緬公路上留下的是他們的血肉
1938年8月底,經(jīng)過20萬人的艱苦努力,滇緬公路通車了!這條誕生于抗日戰(zhàn)爭烽火中的國際通道,是滇西各族人民用血肉筑成的生命線,是20萬中國勞工,其中絕大部分是老人、婦女和孩子,用雙手在崇山峻嶺間開鑿出了埋葬日本占領(lǐng)中國夢想的交通大道。
“每天不停地端著小糞箕撿碎石填路中間的縫隙。”這是施甸縣仁和鎮(zhèn)楊有金對自己12歲時的記憶,他參與修建了惠通橋至施甸大平子的滇緬公路。哪一年去修路的老人已記不清了,只記得因為身邊沒有親人,“沒日沒夜地哭!闭f起那段歲月,這位87歲的老人用模糊的眼睛望向遠方,拼命地忍住眼里的淚水,不停地用粗糙、滿是皺紋的大手擦拭著眼睛。記憶太深太痛,每次觸碰,都讓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的老人淚流滿面。
相對于楊有金在“家門口”修路的“優(yōu)勢”,同樣十多歲的尹志澍卻是出國了——到緬甸修史迪威公路,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第一次見到了開山機、铦路機。除了出國的“新鮮”,剩下的便是疼痛了,“這個疤是被石竹戳的。” 老人脫開鞋子,疤痕如修路的記憶一樣永遠都不能抹去。對于尹志澍來說,活著就是一種幸福,能活到現(xiàn)在更是造化了。他最大的愿望就是,如果能再到自己修過的史迪威公路國外段走上一走。
而施甸縣萬興鄉(xiāng)84歲的蔣德道老人的愿望卻是在當?shù)厣缴駨R的旁邊,為戰(zhàn)爭死去的人們立一塊紀念碑。作為當時的大戶人家,他家的3間樓房成了戰(zhàn)時衛(wèi)生所所在地!疤Щ貋淼膫麊T死的多,醫(yī)好的少,哭喊聲一片!崩先艘娮C了戰(zhàn)爭的殘酷,“慎終追遠、民德歸后,現(xiàn)在的幸福是那些人拿命換來的,沒有他們,我們早就變成日本人刀下的鬼、槍下的魂了!
今天,在施甸的村村寨寨,仍然到處可見“還我河山”、“勢雪國恥”等殘缺的抗戰(zhàn)標語,無聲地印證著這場慘痛的戰(zhàn)爭!爱敃r的施甸全縣人口不足3萬,但被派民伕累計達到數(shù)百萬個工日,幾乎每一個人平均為部隊當過民伕100天!笔┑榭h文產(chǎn)辦專職副主任張學(xué)斌每天奔波在收錄民伕支前故事的路上,“這僅僅是一個開始,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們?nèi)プ觥!?
他們沒有遠大的理想,而國家有難之時,他們盡擔匹夫之責(zé)
每年春天,怒江兩岸的木棉花盛開得如鮮血般燦爛,那頂天立地的姿態(tài),如英雄般壯觀。戰(zhàn)時的怒江東岸熱鬧異常,北起六庫、南至滾弄,在250多公里的防線上,幾十萬民工奔波忙碌,日夜不停。
“送彈藥、糧食到前線,再抬著傷員回來。”施甸縣甸陽鎮(zhèn)95歲老人王國均模糊地記得有一次跟隨部隊送子彈,天黑的時候,士兵們從周圍找了一些野菜,煮了幾大鍋!笆裁闯缘亩紱]有,只能咽下去!崩先苏f話已不太清楚,他從未試圖去了解事件的時間、地點,但是那野菜難吃的味道,卻一直烙在了腦海。
在國殤墓園的《騰沖民伕展》上,一雙深邃有力的眼中含淚,卻用盡整個面部的力量任憑淚水在眼圈中打轉(zhuǎn)的照片,擊中了無數(shù)參觀者的心,也為他咽下一股心酸的眼淚,這位老人叫鄭德凡,當時已有20歲的他在戰(zhàn)火紛飛中,給前線送著炮彈。那個矯健的少年,如今正在用粗糙的雙手撥著松子,指甲和曬干的松果早已是同色。樸素破舊的老房子里,一副“家和萬事興”的十字繡匾,顯得格外的突兀和不協(xié)調(diào)!肮芩撬朗腔盍艘ツ。”老人無法給出偉大的送炮彈的理由,只知道,“日本人來了,本應(yīng)該去呢!
住在騰沖城西門的馬自蘭,一個曾經(jīng)給部隊做過飯的小女孩,如今已是一位風(fēng)燭殘年的老人,歲月的刀鋒在她的臉上刻上了無情的印記!罢吕飦磉h征軍,長官下令大調(diào)兵;我軍分發(fā)怒江地,打死千萬日本兵……”她至今依然能夠流利地背出戰(zhàn)爭結(jié)束后,騰沖文化人士創(chuàng)作的抗戰(zhàn)花燈,只是一個人時,她會不時流下一行熱淚,心疼那群吃過她做的飯卻沒能活下來的年輕士兵。
在生死面前,所有的語言都變得蒼白而無力!八麄兪菫閯倮鍧M酒杯的人,他們是托舉勝利豐碑的功勛群體!崩罡境30堰@句話掛在嘴邊。民伕,為民做伕,他們一輩子沒有享受過榮譽,對于他們的記錄,很多都只是抽象的數(shù)據(jù),對于很多都是文盲的民伕來說,有無名字根本就已不重要了,而那些死去的人,則早已就是過眼云煙。(嚴家芬 賈云。